• 何夏寿:我的老师周一贯
  • 作者:千课万人  发表时间:2015-04-28

  • 我的老师周一贯

    在小学语文界,周一贯无疑是“入眼率”、“入耳率”极高的名家。我认识老师是1999年,现在算来,整整十五年了。

    那天,我去县城实验小学参加语文名师研修社成立活动。乡下人进城,总是喜欢赶早,到了学校时校门还紧闭着。校门对面柳树下的几条石凳上,坐满了须发皆白的老年人。我知道,那是一些“向天再借五百年”的晨练一族在休息。

     “坐这儿好了。”一个亲切的男高音跳进了我的耳朵,一位穿着藏青背带长裤的白发老头正努力为我腾出一块“空白”。

    我把随身带的厚厚的书稿放下,对他说:“老师傅,您替我看一下书,我到对面去买个包子。行吗?”

    “没事,你去吧!”这时,我才注意到此老头六十岁上下,长得鹤发童颜,像极了家里张贴的寿星图,“你在那里吃完过来好了,我不走!”。

    我吃完早餐,晨练的风景消失了,只有那老头还践行着自己的承诺。我连连道谢。他淡淡地说:“没什么!”

    语文名师研修社成立活动开始了,市教研室的阮老师满脸灿烂地把一个老头引到会议桌正前方,用激动得有点发颤的声音说:“各位兄弟姐妹,我们研修社十分荣幸,请到了著名教育专家、特级教师周一贯先生担任我们研修社导师……”

    啊,周一贯,这不是替我看书稿的人吗?!

    擅长言说的阮老师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周一贯先生,但我却在绞尽脑汁地编织着如何向他表示歉意的言辞。阮老师开始一一介绍我们社员,当把我介绍给周一贯老师时,他不无风趣地说:“这位我认识。刚才我‘顾问’了他的书稿。”

    我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向大家作了描述。听得大家直叫“你真行,让专家给你打工!”

    我也打趣地回答:“谁让你们不搞童话。在童话王国里,国王和小矮人是平等的。”

    周老师对我的作答饶有兴趣:“哎,你怎么说了那么多‘童话’?”

    一旁的阮老师赶快对周老师说,他来自以著名儿童文学家金近先生命名的小学,他提出了“童话育人”的教育理念。最近正在编一套校本童话教材……

    我乘机送上老师替我保管过的书稿——那一袋子装在塑料袋里的校本童话教材草稿。

    十多年过去了,我还清楚地记得,周老师在打开那袋书稿后,一边翻阅,一边频频点头,赏识之情写在脸上。看了大约五六分钟,而后说:“这位老师用语文教师的专业眼光,挖掘地方名人金近资源,用童话开展语文教育,编写童话校本教材,绝对符合儿童语文教育方向,此研究大有前景!”

    我那时感觉,周老先生的评价,是巨人对小矮人的“宽慰”,甚至是 “哄骗”。但即使如此,我也心满意足了。

    从这以后,我成了周老师名正言顺的学生。

    有一次,周老师把绍兴市的200多名语文名师拉到我们学校,要我上一节童话写作指导课,上课内容是根据成语 “龟兔赛跑”新编一个童话。上课前三天,我把写好的教案交给了周老师。周老师看后对其中的一个环节——“乌龟克隆出一批乌龟和兔子玩比赛”,提出自己的看法。他认为,这一设计过分突出了玩乐,仿佛一出闹剧,好玩而没有意义,甚至容易造成负面意义。而我一再坚持自己的观点,说小孩子不会想的那么多,只是玩玩而已。即使对他们有影响,也未尝不可:社会本来就不是一片光明的,为什么不可以让学生提前“入世”。周老师很严肃地说:“何夏寿,学校教育一定要坚持方向性。这一点,与作家不同,因为作家的作品不一定是教材,当然可以追求个人审美趣味。但我们是搞教育的。”

    见老师说得一本正经,而且也在理,我连忙说:“课堂上我会注意的。”

    我这个人,很会受环境的支配。课上,当孩子们说到“乌龟可以克隆出一批乌龟和兔子玩比赛时”,我不但没有制止,而且和孩子大玩“群龟戏傻兔”游戏,课堂气氛十分活跃。孩子们的表达欲被彻底激活,大部分学生当堂完成了“龟兔赛跑新编”故事。但也有不少的故事呈现出尔虞我诈的消极内容,挨批是注定的了。

    果然,名师班同学们的评课,直批我的“作文价值”有违教育、社会之主流,只重“有意思”,轻视“有意义”。而且还放大了人心之恶,世道之险,社会之黑……

    在主持人的邀请声中,我晕乎乎地看到周老师走上了台,我像犯了弥天大罪似的,耷拉下脑袋,接受他的“宣判”。周老师清了清嗓子,用他高八度的绍兴普通话,发表了《童话写作的童心主义原则》评论。一个小时的评课,周老师不看任何稿件,不放任何课件,从传统作文讲到文学创作,从传统童话讲到现代童话,观点鲜明,旁征博引。非但没有对我的课批倒批臭,反而大为赞赏:“上课之前,我和何夏寿就故事的‘有意思’和‘有意义’有过交流。说实话,我们做老师指导学生作文往往会突出‘有意义’,包括我自己。但很多时候,学生的思维会被这个‘有意义’限制了,童话作文容易变成寓言作文。今天何夏寿的课堂,恰恰在这方面给了我们启示。在他的童话作文指导过程中,突出了个体的审美体验,注重了儿童对故事的需求,彰显了儿童意识。对于听惯了传统作文课堂的我们来说,这是一种难得听到的文学创作指导课。是作文教学多元化的具体体现。我提议,我们为何夏寿的探索鼓掌!”

    会场的掌声,驱散了乌云,送来了阵阵暖风……

    这次活动之后,我与周老师走得更近了。他的家,也成了我生活与工作的充电所。

    有一次,在他的书房里,我谈起了浙江省作协要我组建个“江浙沪儿童文学教育联盟”,为作家进校园、进课堂铺条路子。周老师一听,大为认同。说实话,我因怕事多生烦,对此“分外之事”并不热心。一段时间以后,我把这事给忘了。

    一天,周老师托人给我送来了一本书——《周一贯:语文教育60年》。因为是语文专家的纪念文集,出版社做得也十分精致。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扉页。啊,书的封二居然是2004年周老师给我的题词:智者践行,静水深流。

    我紧张、兴奋、欣喜、惶恐,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。直到今天,我也总会无端地认为,在周老师眼里,我是一只看着山羊吃草会忘了比赛的兔子,一只追逐蜻蜓蝴蝶不好好钓鱼的小猫,需要时时“旁敲侧击”……

    我终于建立了“江浙沪儿童文学教育联盟”,将儿童文学引进了小学教育。周老师很高兴,两次参加了我们的活动,听课,作讲座,忙得不亦乐乎。每次活动结束后,周老师总会鼓动我:“其实,你应该为联盟学校上一堂课!”我总是笑笑说,下次吧!

    被周老师催得不好意思了,去年暑假,我对周老师说:“下学期联盟活动,我上一堂童谣教学课。请您现场点评,如何?”

    “这就对了。”周老师笑着,对一旁给我们倒茶水的夫人说,“到时,让黄老师给你拍照,做电子相册!”黄老师很开心,十分幽默地说:“到时,让何夏寿潇洒得飞起来!”

    可惜,天不假寿。去年九月,黄老师赴青海旅游时,不幸车祸,黄老师独自驾鹤飞去了。站在黄老师的遗体前,我半天没回过神来……

    死总是影响着生,不管是唯心的还是唯物的。有的人因为“人固有一死”,于是,他们向死而生:更加珍惜当下的“生”,认真地体验“生”,用各种方式延续“生”;而有的人因为终将一死,于是,向生而死:消解一切生的意义,把生的核心定格在吃喝玩乐、纵情享受。

    周老师属于前者。送别黄老师的七天之后,我收到了他的亲笔来信,是用小楷写的,内容很短,但极为感人:“感谢您对夫人不幸的关心。今后在语文教学上,如有需要,愿尽余生相助。”

    这就是周一贯——语文的钟灵,教育的天使。即使遭遇了天大的灾难,他依然对教育、对语文抱着一腔忠诚。我知道,周老师喜欢陶潜,他的书房就以陶潜的“审容膝之易安”中“容膝”自诩。作为“陶粉”,周老师一定悟透了陶潜的“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”的真谛。

    果真,半个月后,我去看他,闲聊中,周老师很坦然地对我笑谈了他的生死观,其中就讲到了陶诗中的此句之意。我正要安慰几句,周老师问:“你那个童谣活动什么时候搞?”

    我望着周老师白得发干的头发,满脸的倦容,还有客厅墙上黄老师的遗像,很困难地说:“活动是下个月在浙江浦江县搞,不过,您就——就——”

    “怎么吞吞吐吐的,下月几号?”周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,声音远得像从天外飞过来,“上个星期,我去过杭州,参加了语文馆的开馆典礼。”

    “上个星期?开馆典礼?”我惊讶地问。

    上个星期不是老师的“头七”吗?按照我们绍兴的习俗,亲人去死一个月内,至亲是不能参加任何喜庆活动的。否则,会被旁人责怪无情无义、不忠不诚。师和黄老师伉俪情深,相濡以沫这么几十年。老师“头七”未满,竟会去杭州参加开馆典礼?

    “我请过假的。”老师凝望着老师的遗像。

    我看到老师眼里起了薄雾。

    周老师起身给我添了杯水,平淡而不无坚定地说:“生死由不得自己的,但我可以为我的‘留下’作主。”

    就这样,周老师参加了在浙江省浦江县举行的全国首届童话教学研讨会。当满头白发的周老师用他那依然洪亮的绍兴普通话,对全场600多名老师点评着我的童谣课堂时,谁也不会想到:讲台上谈笑风声的他,刚刚送走了至爱的夫人,刚刚抹干了伤心的泪水。

    这就是周老师,一个从事农村小学语文教育实践研究60年,著书170本,撰文1400余篇的教育专家,一个时时督促自己“休将白发唱黄鸡”的“留下”者。

    白发为证,周老师用岁月当纸,生命作笔,书写“留下”,其内核是“善”。善待孩子、善待故土、善待万物……

    作者:何夏寿(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金近小学,著名特级教师)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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